留給自己六平方米
攢夠200元也不是一件易事,作為一名在街頭流動的理發(fā)師,劉易理一次發(fā)10元,這意味著他至少要給20個人理發(fā)。有時,他還會遇到故意不給錢或者少給錢的人。如果一天有10人光顧他的生意,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,但有時候他只能等來一兩位顧客,甚至一整天不開張。3月,北京刮沙塵暴的那天,他也照常外出,坐公交車去建筑工地,一天只有一個顧客。
但劉易還是要把它作為自己的目標。每天外出掙來的錢,要扣留基本的生活開支,包括房租、水電費、生活費,余下的一旦湊夠200元,他就去郵政儲蓄銀行匯到中國兒童少年基金會(以下簡稱“中國兒基會”),分文不留。
4月15日下午,劉易在六里橋理發(fā),沙塵暴來了。
匯款的收據(jù),被一張挨一張貼在筆記本上,筆記本裝進一個藍色的文件袋里,陪著劉易輾轉(zhuǎn)過北京的多個出租屋。如今,文件袋放在緊挨著北京西六環(huán)的王佐鎮(zhèn)東王佐村,一個不足6平方米的屋子里。
北漂18年后,這個6平方米的屋子裝下了劉易的一切。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小柜子放進這里,就會占掉差不多一半的空間。床里邊堆著各種雜物,擠得他晚上睡覺翻身都難。除此之外,這里再沒什么陳設(shè)——沒有暖氣,更不用說空調(diào)。電磁爐或煤氣灶也費錢,一個電熱鍋是屋里唯一的炊具。
3月25日入夜后,劉易戴上頭燈在路邊理發(fā)。
屋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,劉易最珍重的就是那個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藍色文件袋。他把它放在床上當做枕頭,在夜里一同睡去。文件袋里貼著匯款收據(jù)的筆記本已經(jīng)有4個。貼完這些,他用了17年。
北京市豐臺區(qū)王佐鎮(zhèn)的郵政儲蓄銀行柜臺員工見他隔三差五就來匯款。一張張5元10元的紙幣湊成200元。多年來,他一直使用“地址匯款”,因為匯款方式陳舊罕有人用,柜臺員工記住了他。除此之外,關(guān)于他,人們知道的并不多。
很長的一段時間里,中國兒基會也不清楚那些匯款背后藏著一個怎樣的人,他又是如何將一筆筆匯款湊齊的。直到2020年11月,中國兒基會突然接到劉易的求助電話。
北漂那么多年,那是劉易第一次生重病,腰疼得直不起來,睡不著覺,“蹲廁所都蹲不下去”。病發(fā)前一天,他剛給中國兒基會匯過款,匯完款身上只有50余元。他沒辦法外出理發(fā),醫(yī)藥費、生活費和到期的房租也無著落。他不喜歡麻煩別人,那是他第一次感到無計可施。
中國兒基會副秘書長王海靜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,收到求助后,基金會核實了劉易的捐款情況。在中國兒基會的捐贈記錄里,劉易的名字2009年7月開始出現(xiàn),之后他幾乎每月都捐,從不間斷,這個名字下的捐款達到98020元。
2020年,劉易給中國兒基會捐了8600元。與這一年中國兒基會收到的共計4.21億元的捐贈物款相比,他的捐款只是總數(shù)的4.9萬分之一。但在王海靜看來,劉易是中國兒基會數(shù)不清的捐款人里的一個特例。
“微不足道。”劉易總是這樣講。他出生在山西運城的一個村莊,后來響應(yīng)國家“西部大開發(fā)”的號召來到新疆,把戶口也遷至吐魯番市七泉湖鎮(zhèn)。他有一個當教師的女兒,跟著早已離婚的妻子在新疆生活,他們之間幾乎沒有聯(lián)系。在老家,父母已經(jīng)過世,如今他無依無靠,孤身一人。
每天早飯一過,58歲的他就出門理發(fā),帶上饅頭和咸菜。晚上回到家,他就去超市買降價菜。每天外出掙來的錢,留下生活所需,湊夠200元就匯出去。他已很多年未生過病,因此他甚至沒想著給自己留點醫(yī)藥費。
王海靜告訴記者,基金會就劉易捐款事宜專門開會商量過,決定暫時不再接收他的匯款,并囑工作人員到劉易住處當面溝通此事。與此同時,他們決定在全基金會范圍內(nèi)進行愛心募捐,半天時間捐了6900元?;I完款的那天下午,錢就被送到了劉易的出租屋里,包括他2020年捐的8600元,一共15500元。
那間出租屋離北京市中心很遠,公交車要跑30分鐘才到距此最近的地鐵站——14號線的最西端張郭莊站,那里距離天安門有30余公里。
劉易是沖著這里低廉的房租來的。2009年剛搬來時月租150元,如今300元。這是東王佐村的一座大雜院里最角落、最便宜、面積最小的一間。中國兒基會的工作人員前來探望時,他只好帶他們坐在院子里聊天。
多年來,那間出租屋幾乎沒什么人造訪。同院兒的鄰居與他并不熟悉,同住一年多,沒講過一句話。他始終一個人在這里生活,一個人吃飯,一個人睡覺,獨自忍疼吃藥,看書。
他原本擁有屬于自己的家和房子。但在山西老家,屬于他的土坯房在母親去世之前被賣掉了。他留幾千塊錢給母親按老家的習(xí)俗辦了個葬禮,剩下的錢又捐了。
這個異鄉(xiāng)的出租屋里,陽光被圍墻遮擋住了,終日照不進來,屋里彌漫著潮味。他的一日三餐從簡,蒸倆6角一個的白饅頭,再把鹽、醋、香油倒在切好的洋蔥絲與黃瓜片上涼拌做菜,最后用蒸饅頭時煮沸的水沖一碗蛋花湯。幾乎頓頓如此,有時黃瓜換成青椒,面條替代饅頭。
他幾乎沒什么開銷,省下的錢,他也不存,一筆一筆匯給中國兒基會。
已經(jīng)無法算清,過去的17年里他匯出多少錢。因為貼在那些筆記本上的匯款單并非全部。劉易告訴記者,他是從2004年開始捐款的,起初,他并沒想過要把匯款單保留下來,扔的扔,撕的撕,后來經(jīng)人提醒才留下,但偶爾還是會丟失一些。
在早期的一些匯款單上,他甚至并未使用真名。他的有些匯款收據(jù)上,姓名一欄寫著“艾新”,后來還出現(xiàn)過“馮賢”,那是“愛心”與“奉獻”的諧音。中國兒基會的過往賬目里,以“馮賢”名字的捐款,從2005年10月至2009年7月,共計19050元。
從出租屋里那沓可供查詢的匯款單來看,劉易的匯款從2004年11月10日開始,數(shù)額從50元到100元、200元、400元、1000元不等。17年來,匯款單上的捐款總數(shù)已經(jīng)超過12萬元。
劉易告訴記者,捐款的念頭起于他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張照片,照片上的女孩兒那雙大眼睛給他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,他一邊回憶,一邊用雙手在眼前比了兩個圈。
他不知道那張照片的名字叫《大眼睛》,后來成了希望工程的經(jīng)典照片。他想的只是希望“力所能及地幫那些上不起學(xué)的孩子”。
他總把“我沒什么文化”掛在嘴邊。他35歲去新疆之前,是個地地道道的農(nóng)民,在家中排行老五,小學(xué)五年級時,父親年邁,他就輟學(xué)回家?guī)透赣H務(wù)農(nóng)掙工分換口糧。他后來想,如果繼續(xù)上學(xué),日子一定比現(xiàn)在過得要好,他那時的同學(xué)有人日后考上大學(xué),后來去了某省省委工作。
他是非典過后從新疆來北京打工的,他喜歡看新聞,當他2004年在另一篇報道里看到,時任中國兒基會秘書長的程淑琴慰問地方學(xué)校,一條漫長的捐款之路開始了。
2004年,他開始以“地址匯款”的方式,向“中國兒童少年基金會”捐款。那些匯款單上,從未出現(xiàn)過收款賬戶,只有收款人姓名“程淑琴”和收款人地址“北京市東城區(qū)建國門內(nèi)大街15號”。
王海靜告訴記者,劉易匯來的捐款屬于“非定向捐贈”,“主要用于兒童教育和困境兒童幫扶”。
偶爾,他的匯款單上也會出現(xiàn)其他收款人的名字。2020年武漢疫情期間,他向“湖北武漢市防控防疫指揮部”匯去200元,贈言寫著:抗擊疫情。這筆錢后來被退回,他又匯往湖北省慈善總會。
多年以來,記錄著匯款位置的郵戳出現(xiàn)過“北京西站”“錦繡大地”“木樨園”等,匯款單上匯款地址也時常變動,有時是蓮花池東路118號,有時是四季青鎮(zhèn)田村1號,還出現(xiàn)過毛家灣胡同15號、舊宮鎮(zhèn)關(guān)帝廟路1號、大紅門久敬莊,后來,最頻繁出現(xiàn)的是東王佐村。
每一次匯款地址的變動,都意味著劉易在新的地方租下房子。在北京顛沛流離的18年,他在超市門口發(fā)過傳單,在北京西站做過保潔,出沒北京的各個火車站給乘客拉過包,到大紅門服裝批發(fā)市場蹬三輪送過牛仔褲,在新發(fā)地卸過從壽光拉來的蔬菜。最累的一天卸了5萬斤冬瓜,掙150元。
10多年來,這個“沒什么文化”的老北漂,慢慢要被時代和時間淘汰了??爝f公司多了后,拉包的活兒越來越難做;年紀漸大,送貨卸菜干起來也變得吃力;疫情以來,路邊擺攤理發(fā)的生意也受到影響。
但那些捐給貧困兒童的錢,就是他這么一點兒一點兒掙來的。
他很少向外聲張此事,除非遇到麻煩。比如向前來攆他的城管或保安出示他的匯款單,希望博得同情,但通常并沒有用。一位同院的鄰居還是去年無意間聽說他捐款的事。這個鄰居有些想不通:“你沒錢,你就先把自己過好再說吧。”也有人勸過劉易,“你別捐了,你給你自己留著吧。”但他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別人的看法。
今年3月,他暫時停止了給中國兒基會的捐款,因為看到一篇關(guān)于白血病家庭的報道,他決定先給報道中的4個白血病兒童每人捐200元。劉易說,“他們急著用錢。”
當一位白血病患兒的父親知道他的捐款是每天外出理發(fā)攢來的時,拒絕接收。劉易知道對于一個動輒花費百萬元的白血病家庭而言,200元不過是杯水車薪,而自己“能力有限”,但他執(zhí)意要捐。
他幾乎一天不落地出門掙錢。長期以來,他都不曾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理發(fā)店,也沒有固定的理發(fā)攤點,總在早市、工地、小區(qū)、公交車站、立交橋頭等地四處騰挪。
他純粹地信奉著“一方有難,八方支援”的口號,遇著什么事總想著“盡一點兒心意”。在北京18年來他除了毛主席紀念堂,沒有去過什么地方參觀。
他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,2008年汶川地震時,他本已準備好前往,但發(fā)現(xiàn)地震破壞了交通,火車無法抵達,遂放棄。2013年4月,他從收音機上得知雅安地震,隨即買票去了震中蘆山,在災(zāi)區(qū)當志愿者幫忙卸礦泉水和救災(zāi)帳篷。
2020年7月14日夜里,他來到位于江西九江的江新洲渡口。那時,中國南方深陷一場僅次于1998年的洪災(zāi),長江中的小島江新洲被洪水圍困。
劉易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,他看到新聞上說這里抗洪缺人,便從北京西站坐了15個多小時的硬座,趕赴九江。一路打聽尋找到江洲鎮(zhèn)防汛抗旱指揮部后,被告知目前已經(jīng)不缺乏人手。當天晚上,他又悄悄回了北京。從北京到九江的單程車票163.5元,房東后來才知道,那些路費是他借的。
其實他的理發(fā)生意并不穩(wěn)定,時常被保安和城管攆得到處挪攤子,有時還會被搶奪理發(fā)工具。
在北京的10多年來,他獻過24次血,每次都是400毫升。“我原來身體好,但是現(xiàn)在不行了。”劉易說,他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獻血了。如今理發(fā)站久了,他就得坐下歇一會兒,止疼片和治他腰病的藥隨身攜帶。
他被醫(yī)生診斷為“腰椎骨關(guān)節(jié)病,脊柱骨質(zhì)疏松伴病理性骨折”。這是一個長久以來從事體力勞動者腰椎的退行性病變。以前下雨他也出攤,但現(xiàn)在一下雨他就腰疼得出不了門,只好待在出租屋里養(yǎng)病,看書,吃止痛片。
10多年來,他看著出租屋外的院子里那棵李子樹一點點長大,從小樹苗長到樹干與他大腿一般粗細。春天來時,李子花開,清香四溢。但他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正一點點兒衰老、退化,飯量減少,器官正在萎縮。
以前,干重體力活兒,他常能吃1斤豬頭肉、10個饅頭,但如今只能吃兩個饅頭。大概是咸菜吃久了,胃也今不如昔,出門時常抓一把花生米帶上,沒事嚼嚼,“養(yǎng)胃”。
眼睛在變花,聽力在衰退,力氣更是大不如前。年輕時送公糧,一袋糧食自己也能撩到肩上,但現(xiàn)在抱一捆一二十斤的傳單也覺得沉。他也有些健忘,有時出門理發(fā),走到公交車站才發(fā)現(xiàn),有工具被落在家里。
腰犯病后,他變得比以往更在乎時間,著急外出掙錢。天黑了,他就從手提袋里掏出頭燈,像20年前在新疆下煤礦一樣,把燈箍在腦袋上,埋頭繼續(xù)干活兒。
“他的年齡在不斷地增加,他年長之后,謀生的能力降低了。如果再接受這樣的捐款,我們于心不安。”王海靜說,“建議還是量力而行。”
然而中國兒基會的工作人員發(fā)現(xiàn),劉易并未聽勸,2021年他們再次收到他的11800元匯款。其中1萬元是劉易治療腰病后剩下的,1800元是過去一年他理發(fā)掙來的。
4月7日,兒基會的工作人員第二次到出租屋里探望他,把錢又退了回去,再次建議他暫停捐款。但就在他們到來的前一天,一張嶄新的、匯往建國門內(nèi)大街15號的200元匯款收據(jù)又出現(xiàn)在這間出租屋里。
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李強文并攝 來源: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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